“我们寨子原来不叫秧林,叫作央列。”年逾七旬的王顺文先生刚刚在茶台前落座,张口说出来的第一句话,就如同电光火石般瞬间点燃了我的内心。
照常理来说,绝难想象这句话会是出自一个朴实的茶山老人家之口,以他所经历年代受到的有限教育,不可能知道曾经典藏在故宫内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有这样的记载。那是发生在距今近300年,雍正朝改土归流设立普洱府时期,云贵总督鄂尔泰与雍正皇帝往来奏折中提到的莽枝茶山地名。可是偏偏就是出自这么一个连小学都没有上完,做了一辈子乡村干部的老人家之口。我开始笃信此番的因缘际会,注定是捞着宝贝了。伴随着老人家的叙述,建国至今七十多年间,莽枝茶山的风云变化,如同一幅幅流动的画面铺展开来。这是一座茶山、一座村寨、一个家族的茶马史诗。
暮春时节,自景洪市出发,与友人黄裕炜一道驱车奔赴牛滚塘。我们此行选择了翻越攸乐山,跨国小黑江大桥,经石良子上山的路线。路过攸乐山扎吕村,经过了森林防火检查站,扫码登记车牌。小黑江桥头,警察堵卡,扫平安版纳码、查验核酸。过石良子,民兵卡点,登记车牌,扫码查验核酸、健康码。相比重重关卡,裕炜显然更关注道路状况,他边开车便喃喃自语:“这怎么跟我想象的茶山道路不一样呢?”道路交通条件的极大改善,以往口口相传的艰难险阻不再,这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幸运。
时过中午,我们顺利抵达了牛滚塘,五省大庙遗址,现下属于丁俊大哥夫妇的茶叶初制所。午饭过后,安闲地坐在屋檐下的茶台前,正午时分的阳光酷烈,丁俊大哥放下了草帘,山风拂过,浑身上下的疲惫感一扫而空。喝着茶,聊着天,闲话各种茶山的逸闻趣事。不知怎地,突然就说到了丁俊先生的岳父,见证了大半个世纪茶山沧桑变化的老人家,如今随同儿子居住在秧林安度晚年。试着请丁俊大哥夫妇打电话给老人家来茶叙,几番推辞之后,拗不过女儿女婿,就应承了下来。丁俊大哥起身开车出去,不到二十分钟的功夫,就把老人家接了过来。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。
王顺文老人家出生于1949年,其一生都与共和国的命运交织在一起,亲身见证了73年以来莽枝茶山的历史。老人家听祖辈人口口相传的“央列”,与隐藏在史籍中近三百年的记载严丝合缝,如今则被唤作“秧林”,成了无数普洱茶友心目中莽枝茶山的热土,盖因其遗存有莽枝茶山连片面积最大的古茶园。新修的寨门正对着公路,门额上书“莽枝大寨—秧林”,寨门附近还矗立着一块巨石,上面铭刻着“古六大茶山—秧林莽枝大寨”。老人家颇有些无奈的叹息:“寨门为什么不修在公路上?路过的人都可以看到。石头上的顺序搞反了嘛!应该是莽枝茶山秧林。”奈何当下已经成为事实,想要改变并非不可能,必然要经历一番波折。
现在的秧林村民小组隶属于勐腊县象明乡安乐村委会,原住民本是彝族、基诺族,汉族、苗族等都是后迁过来的。即便是事实上拥有汉族血统,在成立象明彝族乡时,也大都被划成了彝族。更何况他们在迁居此地后,多半与当地土著民族通婚,早早就血脉融通成为一体了。时下的秧林有38户,户籍120多人,实际上许多人身在他处,常住人口数量不多。
就连王顺文老人一家也是迁徙而来,据说祖上先是迁至景谷,在他爷爷王登科那一辈,用箩筐挑着年幼的姑娘,跋山涉水到莽枝茶山脚下小黑江边上的董家寨。而后凭借着能说会道,充当民人争端诉讼时的代理人,反客为主成为了董家寨寨首。“我爷爷是个懒人。”王顺文老人家这样评价,丝毫没有为尊者讳的顾忌。老人地方口音重,被我听成了“狼人”,心说:“好个狠人形象”。后来才知道听岔了。
作为寨首,也不总见得风光,有一年就被倚邦来的官员找茬鞭打,跑到牛滚塘找上司周厚文团长告状。周团长叫来打人的倚邦地方官问话:“为什么打我的下属?”对方嘴硬不承认,躲在内室的寨首王登科出来对证,对方理屈词穷后认栽,周团长裁定赔一匹布,王寨首用胳膊夹起布匹就走了,挨了顿打换来的布匹可以做一身衣裳。王登科去世后埋在了董家寨,奇怪的是墓碑被蚂蚁驻巢,堆积的土将其严密封存起来,后人一是觉得当下的子孙生活过得不错,二是认为不可轻易造次,任由蚂蚁肆意妄为,或许认为蕴含着某种运力吧!小爷爷叫王发科,干劳动。“王登科、王发科,从此就改走科学路线了嘛!”老人家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。我笑着打岔:“那是走科举的道路。”王顺文老人家“哦”了一声,自顾自接着说:“爷爷王登科养育两个儿子,大爹王成德,父亲王成有。从此就完成了嘛!”父亲辈将家从董家寨搬到了安乐,在儿子王顺文结婚后又搬回了董家寨。父亲王成有1979年去世,次年小妈去世。
莽枝茶山,民国时期归四团管辖,解放后叫四乡。从倚邦、曼拱、新发、安乐、曼林、曼庄一路划分过来,分别叫一乡、二乡、三乡、四乡、五乡和六乡。文革时期的四大队改名叫红旗大队。伴随后来象明改乡,四大队改安乐村委会。
王顺文一岁零两个月时,遭逢人生中最大的不幸,母亲去世了。留下他和大他六岁的姐姐。母亲去世后埋在秧林路边,时间久了,奶奶坟成了地名。父亲是位草药医生,续娶后,又生下了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,加上大姐总共七兄妹。子女长大后,都很争气,二弟接续父辈手艺作了草药医生。三弟在易武小学作老师。三个妹妹,两个教书。这都是后话。
可以想见当年的日子并不好过,乡亲们则记得他是跟着舅舅吃百家饭一天天捱着长大。1958年,大洼子有了学校,王顺文也跟着有了学上。来自易武的许守全老师独自一人负责教授大大小小200多名学生,就连王顺文的名字也是拜老师所赐。丁俊大哥夫妇说:“说大名王顺文人家都不认得,只知道他的小名叫王小恩。”1959年,大洼子、江西湾、龙垛、安乐、炮打树五个寨子合并成安乐,安乐虽然是个小寨子,来自安乐寨的严先生力主以此定名,或许是苦日子让人透不过气来,安乐的名字符合大家内心的殷殷期望,就此安乐的名字从边缘逐渐走向中心。无论是一江相隔的攸乐山当地人,抑或是远赴他乡者的后裔,人们都只认得“莽枝茶山”或“牛滚塘”,提起来“安乐”则是一脸茫然无知的表情。学校也随即搬迁到了安乐,王顺文的求学之路却在四年之后戛然而止,读高小要去倚邦街,家庭的困顿已经无力供养他继续读书。
初小毕业后的王顺文回家务农,读书识字改变了他的命运,1962年到1966年在安乐作记分员。1966年去勐腊县委读四个月党校,回倚邦街作电话接线员。1967年就被父亲王成有叫回来成家。“18岁允许结婚,办有结婚证。”面对我们的疑惑,他这样笑着解释。至于没有接替父亲成为草药医生,他有自己的解释:“不管刮风下雨,只要有人来敲门,就得上门去给人看病,太辛苦了嘛!”他新婚的妻子耳濡目染公公给人看病,后来也成了草药医生。“我也算是延续了我们家行医的传统。”刚刚办理后退休手续回到茶山上,丁俊大哥的爱人笑说自家往事:“我叔叔也是草药医生,我女儿从事的也是医务工作。”王顺文从1968年至1970年担任了三年秧林生产队长,1971年起担任安乐村文书。1972年9月到1973年4月份,去橄榄坝做阶级复查工作。当年由县委书记亲自带队,部队派遣韩书祥副团长带了27个兵协助。“中间过年都不给回家唉!”身兼安乐文书、主任一直干到了1976年,1980年起担任安乐村党支书,直到2000年卸任。前前后后从事基层干部工作30余年。
2020年02月01日